1 . 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2 . 那平安里其实是有点内秀的,只是看不出来。在那开始朽烂的砖木格子里,也会盛着一些谈不上如锦如绣,却还是月影花影的回忆和向往。“小心火烛”的摇铃声声,是平安里的一点小心呵护,有些温爱的。
3 . 邬桥的一切都是最初意味的,所有的繁华似锦,万花筒似的景象都是从这里引发伸延出去,再是抽身退步,一落子女,最终也还是落到邬桥的生计里,是万物万事的底,这就是它的大德所在。
4 . 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
5 . 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花草的又一季枯荣拉开了帷幕。
6 . 他们两人话里来话里去,说的其实只是一件事。这件事他们都知道,却都要装不知道;但只能自己装不知道,不许对方也装不知道;他们既要提醒对方知道,又要对方承认自己的不知道。
7 . 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
8 . 时装这东西,你要说它是虚荣也罢,可你千万不可小视它,它也是时代精神。
9 . 如今她和她,虽在咫尺之间,却遥如天各一方。
10 . 那时候的她们就像是白绢似的,后来就渐渐写上了字,字又连城了句,成了历史。没有字的日子是轻盈自由的日子,想怎么就怎么,没有一点要负的责任,忧愁也是不负责任的忧愁。
11 . 缺缺相乘,最后是一座废墟。
12 .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嘁嘁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的,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
13 . 后来,眼泪收住了,心里却抑郁得要命,也说不出个来由,就是觉得没意思。看出去的灯影酒光都是蒙泪的,都是在哀悼什么,人脸上的笑也是哭变的。那边年轻人的一桌上,乐得不行,吵得人耳聋,王琦瑶却觉得是悲极生乐,全是哀的面孔。邻座一个孩子打翻了大人的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红,王琦瑶看见的是血色。她几乎支持不到底了,心里痛得很,又不知症结在哪里,便无从解开。这一场盛宴似乎是最后的晚餐,一切都到头的样子。这种绝望是突如其来,且来势汹涌,专找这样的大场面作舞台似的。场面越辉煌,哀绝的心清越强烈。
14 . 暮色流进窗户,像是温暖和稀薄的液体,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膜。物体,空间,声音和气息,全变得隔膜,模糊,不很确定。唯有那炉膛里的火,陡地鲜明起来,热烈起来,激励人的身心。这是火炉边最温情脉脉的时刻,所有的***全化为一个相依相偎的需求,别的都不去管它了。哪怕天塌地陷,又能怎样呢?
15 . 栀子花全开了,雪白雪白的,唯有她是一身红;树上的叶子全绿了,水也是碧碧蓝,唯有她是一身红;房上瓦是黑,水里的桥墩是黑,还是唯有她是一身红。这红是亘古不变的世界的一转瞬,也是衬托那亘古的,是逝去再来,循回不已,为那亘古添砖加瓦,是设色那样的手法。
16 . 桥这东西是这地方最多见也最富涵义的,它有佛里面彼岸和引渡的意思,所以是江南水乡的大德,是这地方的灵魂。
17 . 那暗是像深渊一样,仍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
18 . 一半是悲哀,一半是感动。这一日,邬桥的画面是铅灰色的线描,树叶都掉光了,枝条是细密的,水面也有细密的波纹。绿苔是用笔尖点出来,点了有上百上千年。房屋的板壁,旧纹理加新纹理,乱成一团,有着几千年的纠葛。那炊烟和木杵声,是上古时代的笔触,年经月久,已有些不起眼。洗衣女人的围兜和包头最醒目,虽也是年经月久,却是有点不灭的新意,哪个岁月都用得着似的,不像别的,都是活着的化石。它是那种修成正果的不老的东西,穿过时间的隧道,永远是个现在。是扶摇在时间的河流里,所有的东西都沉底了,而它却不会。什么是仙,它们就是。有了它们,这世界就更老了,像是几万年的炼丹炉一样。
19 . 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20 . 虚无就虚无,过眼就过眼,人生本就是攒在手里的水似的,总是流逝,没什么千秋万载的一说。想开了,什么不能呢?王琦瑶的希望扑空了,反倒有一阵轻松,万事皆休之中,康明逊的那点爱,则成了一个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