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得好: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有病是痛苦的。而我的整个童年、少年、青年以及中年一部分都是在病魔的折磨中度过的。
我先天不足,母亲怀了七个月生下我,骨瘦如柴。又遇上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在我依稀的记忆里,吃食堂那阵子,每一顿都是咸菜粥,五、六岁就患上了了严重的哮喘病。发病的时候,极为痛苦,哮喘声隔室可闻,呼吸困难,说话也感到十分吃力,整夜整夜地不能安睡,连吃饭的力气也没有。有时候发病时,就半躺在床上,几天不吃饭。这样反复地发作,拖成了慢性支气管哮喘,死死地纠缠着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发病不下二百天,特别是春天和秋天,最易发病,一发起来,有时一二十天都不见缓解。也特别容易过敏,油漆、焦炭、油味、烟味、粉尘等等,一闻上,立时就犯病。
上小学的时候,一个星期六天,我起码有两天不上学,有多少次在学校里突然发病,不能再上课了,都是好心的老师和同学背我扶我回家的。母亲更是为我的病吃尽了苦头。我记得九岁那年,有一回,母亲背我去看一个医生,医生看着我柴干样的身子,回头对我母亲说:这孩子还有什么用呢?回到家里,母亲抱着我痛哭了一场。想想也是,哪一个会忍心扔下自己的儿子呢?在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中,我小学毕业了。虽然考上了初中,但学校离家要有六里路,每天背着书包要走这么长的路,对于我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终于上了不到半年初中,我就不得不辍学了,这一辍学,使我直到现在再也没有机会走进学校。
十三四岁正是读书好时光,可我只能一个人在家养病。我家在农村,村里年轻人都靠挣工分过日子,而我一直由父母养着,到了二十几岁,我还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偶而去地里干活,只能做一些老婆子们干的轻头活儿。还不能自已养活自已,成了家庭的累赘和负担。多少次,母亲下地回来,看着床上躺着的儿子,不住地叹息:我前世少了儿子的债,今世还。
是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而我连自己也伺候不了。看着差不多大小的姑娘小伙一个个成家立业,而我什么都没有,多少次,消沉到极点。也有人给我说媒做介绍的,开始说得好好的,但对方一打听,小伙子有病,便变卦了。有一回终于说成了一个对象,我请她来我家吃饭,而且请了许多亲戚,偏不巧,我又发病了,厉害得不能见人,怕姑娘见了又露馅,就躲到我老伯家里,结果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又告吹了。还有一次,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又有风刮到她耳朵里:小伙子有病。她心里起了疑,她的小姐妹们给她出了个馊点子:要知道有病没病好办,叫小伙子用自行车带着到南通城里去玩。天哪!我家到城里七八十里,我一个人骑自行车也不行,更不用说带个人了,结果可想而知了。
犯哮喘这种病,不仅找对象难,解决生计更难。干力气活不行,家人也急,总要学个手艺什么的,好自已糊张嘴,算来算去,就学了个理发的手艺,开了个小店,但很快证明,理发对我来说也不合适。因为你给顾客理发,你的哮喘声实在使顾客难受,因此生意日少,只得关门打烊,另谋出路。后来,又陆续找了几份手艺,都因病魔缠身而中途退场。那时,因为病,使我对自己的前途悲观到极点,我多少次在发病的时候,拒绝吃药打针,拒绝吃饭。我只有怨恨自己,怨恨命运的不公。
到二十八岁时,我才在一个只有几个人的小厂里当了一个临时工,也就在这个小厂里,我找到了心爱的对象,就是我现在的爱妻,那时她知道我有病,她说你犯了这病怪可怜的,应该有人照顾你,我愿意。这句话让我感激一辈子。我现在还记得,结婚的前夜,我的病又发作了,如果第二天病不见好,那就误了结婚大事,因为按照这里的习俗要到岳父“认丈人”,急得我妻子团团转,连夜找药给我治。后来我有了正式的工作,有时候开会不能参加,出差时非要带上药,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发病。有时候开会要你作报告,我最担心的倒不是该讲些什么,而是担心到时会不会发病,能不能上台讲。有人说:身体健康是“1”,其余都是“1”后边的“0”,没有“1”其余都会落空,我数十年的人生经历,使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因为我的病,使我的学业、工作、婚姻都打了大大的折扣,都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坎坷和痛楚。我的家人为我吃尽了苦头,使我一辈子都有一种难于言表的内疚和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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