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研究生那一年，我和一个来自河南濮阳的同学住一个屋。放寒假前的一天，他忽然喟然叹曰：“唉，不知今年春节怎么过呢！”原来，他们家乡有个风俗，在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他家族里孙子辈的最长者必须领着全家族中孙子辈所有成员去给所有长辈磕头，从最长、最老的那个人开始，一直到父辈中最小一个，都得晚辈们跪拜磕头。他说，每次过年都要磕几个小时的头，每次都得下跪，烦死了。
我说：“非跪不可吗？”我听他说这些，觉得很新奇，在我江苏老家没听说过有这个规矩。
有的地方跪拜已成为弘扬传统文化的一种形式
他说：“在高中毕业以前我不去跪，家里人先是替我解释说是不懂事，后来说要准备考学，别人也不说什么，等我上了大学，我哥就跟我说：‘你看你都上了大学了，怎么能还不懂事呢，再不去跪，你还算人吗！’没办法，只好去跪了，不知道今年回去是不是还得跪呢！”据我这位同学说，在他濮阳老家，以及邻近的山东一些农村地区，都还保留着这个传统，城市里就基本上没这个风俗了。把家族亲缘关系看得如此重要，这在全中国可能也是不太多的。也许因为中原地区是儒家文化的发祥地吧。
这种跪拜的形式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特质，就是重亲情血缘关系。传统文化要求每一个人必须对家庭和家族负责，甚至“欲治其国者，必齐其家”，“家齐而后国治”，每个人都把家庭搞好了，国家也就太平了。在我们看来，家庭是人际关系的核心，从父母、夫妻、兄弟，扩展到亲戚、朋友、邻居、同乡、同窗（同学）、同僚（同事）等等。不仅家庭，而且一个人所处的生活圈子，所属的团体、单位，都可以搞好，而其关键是每个人都应当对所有这些关系负责。
“跪拜”是一种极具象征意义的形式，它体现了这样一种道德要求：一个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家庭、家族乃至各方面关系的利益要求。如果你出人头地、有权有势，那么，你就必须让大家“沾光”，如果你不为亲人、朋友做事，你就是“不懂事”。反过来说，如果你能够为你的家庭和家族以及你的“圈子”带来利益，你就会拥有极大的道德优越感。所以，一个有道德的中国人必须是家庭和家族以及所属圈子的工具。
“跪拜”也体现了我们的道德自觉。成为家庭、家族或小圈子的工具，通常也是我们的自觉选择，是我们自己跪下去的。举一个极端的例子来说，古代有孝子从自己身上割肉煮给病中的老娘吃，现在不要你割肉，让你到隔壁肉店里去偷一块肉给你妈妈吃，你去吗？的确，为了自己的亲人、家庭的利益，我们常常可以不在乎任何限制和障碍的。
既然是“工具”，当然你就得好好地为“主人”所用，就必须“跪拜”在“主人”的脚下，而不必在乎你的“人性”，你就没有人格。实际上，我们常常把为了亲情而不惜损害自己、牺牲自己作为一种美德来宣扬。在古代，孝子割肉的事迹不仅广为传扬，而且因为还引发了不少效仿者。当然，肉体上的损害和牺牲还是次要的，更严重的是精神上的损害。为了服从和迎合长辈，中国人付出的精神代价应该远胜于肉体上的奉献。同样的“美德”在今天也还在被颂扬。
那么，当我们走出自己的小圈子，当我们的家庭和家族利益和别人的利益发生冲突，会怎么样呢？
要求学生跪拜老师似乎也已经很正当了。
由于我们总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生活，我们的眼光当然不会突破小圈子的局限，我们的选择只能是维护和争取自己小圈子的利益，如果需要的话，就损害别人的利益。在我们看来，既然在亲缘关系中是我们亲人的工具，我们自愿成为他们的工具，那么，出了自己的小圈子，我们难免也要别人成为我们的工具，而用“非人”的手段和方式对待他们。特别是在国家权威式微、社会利益冲突比较激烈的时代，人们的“工具理性”会表现得更加突出。虽然中国社会中各种小圈子之间力求相安无事，但是，一旦发生利益冲突，如果对方不合作，我们就要各种手段去对付他们，欺骗、收买、陷害、威胁，甚至杀害。狭隘的家庭和家族主义、小圈子主义、小团体主义，使我们许多中国人利令智昏，不仅彼此难以合作，而且相互伤害，甚至各种手段乃至卑鄙无耻的招术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不仅使许多小圈子沦为“黑社会”，也使许多人丧失了对凌驾于所有圈子之上的国家的认同，而国家也常常把老百姓视为刁民。从历史上看，这种以家庭、家族为核心的小圈子的利益，也是在遭遇外族入侵时一盘散沙并较多产生汉奸的根源：所谓“天下”、“国家”是皇帝的、是别人的，外族入侵以前我们没有得到过它的保护只是受到压榨，凭什么要去为它作出牺牲呢？
实际上，只有普遍的道德才能够成为真正的道德，尊重所有的人，每个“小圈子”里的人才能得到相应的尊重，而对别人、别的小圈子的损害、伤害，实质上也是对自己的损害和伤害，因为同样的手段别人也会用到我们在的头上。
一个有利于每一个人从而有利于整个社会的道德秩序，必须消除把人作为工具的道德理性，必须以尊重每一个人的人格为前提。我们不能没有亲情，但不能为了亲情丧失我们自己的独立人格，不能为了亲情损害他人和社会。
让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独立人格，让我们站起来吧！ （本文原载《百姓》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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